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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是一道难解的题

2016-07-20 王安忆 当代作家


作者丨王安忆


再不会忘记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的那一个有关婚姻的绝妙的比喻:有如围城,城里的想冲出来,城外的则想冲进去。道理是谁也通透,却是谁也无法放弃攻城,而后再放弃对突围的战战兢兢的遐想。婚姻与家庭犹如上帝创世时便设下的一个规矩,几乎无人可逃脱得了。如何建设一个幸福的由婚姻联系的家庭,几乎是一个最深刻的哲学问题,同时又是一个最浅显的常识问题,顶古老,又顶新鲜。


每个人谈起这题目,都是兴致勃勃,津津乐道,各有各的理论。理论都很伟大而雄辩。而所有这些伟大而雄辩的理论都是同样的,无一例外的于事无补,无法给予任何一个困扰的家庭半些援助,而真正的名符其实的幸福起来。到头来,还须各人回到家中,付以切实琐细的努力。明知如此,我却依然还想参加进这一个古老又现代的讨论,这讨论犹如是一个颠扑不破的坚固的谜语,吸引了我们。我也无切身的成功的经验可为我的论题提供论据与例证,因我们的生活尚未结束,尚在一日一日地发展与进行,谁也无法定下输赢胜负,好比是比赛在中场,或者棋到中盘。我只以我的空洞的理论参加这讨论,均是严肃的废话。




我想,这一个居住偌多人物的偌大的世界,对无数人以无数条途径所追求与向往的美妙境界只给予了一个名称,便是“幸福”。在这一个唯一的词汇里面,便不可不包括了无数种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含义。因此,“幸福”是一个没有定义的名词,因它无定义,于是关于“它是什么”的讨论,也是同样的久远。在各民族的民间故事里,几乎都有着关于幸福的解释的那一类。幸福是什么?我也参加过许多讨论者的行列,试图给予它一个定义,我以为“幸福”的定义应是“快乐”。幸福与快乐,几乎已是同义词,却也有着隐约的区别。幸福是客观意义上的快乐,快乐则仅仅是主观的,感觉的,并且,尤其是自我感觉的。所以,我的意思便是,幸福就是自己觉得幸福。


也许这只是一句人人皆知的落后了的大白话,而我却知道,有不少人,甚至很多人并非为了自己的感觉,而是为了他人的观瞻而建设自己的人生与生活。因而窥察别人的生活与家庭,便成了我们生活的另一部分。我们的生活好像就是以这两个部分组成的:一是生活给人看,二是看别人生活。我们同情别人生活不幸而自觉着了幸福,我们评价着别人的是非长短而深觉自己又高尚又美好。于是,我们也无法不提高了警惕地想到,人家将对我们的生活怎么说。这是一个极大的困扰,几乎困扰了我们整整一生,甚至代代相传的几生。我们无法解脱这个困扰,无法摒除这个顾虑。我们好像是生来便负了这困扰与顾虑,我们很沉重,无法轻装上阵。为了这个困扰与顾虑,我们自己的感觉反倒下降,反倒被我们自己忽略。我们心里充满了奇特的自尊与自卑。别人的目光对于我们是那么的重要,使我们不安,如得不到公众的承认与肯定,我们再幸福也不幸福了,我们再快乐也不快乐了。我们自己无法证明自己的幸福,我们的幸福无法由我们自己验明。我们没有自信。




人类越来越聪明,于己的研究日益深入,生活越来越丰富,达到彼岸的道路日益增多而拓宽。可供作出多种的选择。我们却依然为别人的目光所困,依然须凭靠别人的评判,没有这评判,我们便觉空落落,茫茫然,不知所措。假如一个很丑的人与一个很美的人结合,假如一个很富的人与一个很穷的人结合,假如一个著名的人与一个平凡的人结合,人们便以种种的猜测与叹息去围剿他们,流露出一个讲究实际的民族的实事求是的朴素思想;而当他们终于抵挡不住而屈服,不分离便对不住众人似的终于分离,那么,便会有更汹涌澎湃的猜测与叹息接踵而来,表达出一个尊重情感的民族的富有修养的道德精神。他们左不是,右不是,横竖都是局外人的真理。局外人似乎比当事人更明理,更正确。明明是那两个人的事情,却要由那两个人以外的所有人来评价,所有的人都比两位当事人更有权利表态,且又有美丽而练达的诗作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如有人通达了婚姻的幸与不幸,或是由于自身失败了的爱情,或是由于目睹了别人的失败,抑或仅仅出自于淡泊宁和的天性,而抱着独身的不是主义的主义。她(他)本来生活得很快乐,可是所有人却都在为她不安,怜悯她,同情她,啧啧地叹息,古道热心地打扰她,终于使得她惶惑起来,对自己的生活与心情产生怀疑与动摇。我们这才平静下来。所有人中,包括最最热心肠的在内,都不会想到,要去帮助她建设她独有的那一个家庭,比如,也分给她一间房子,因她一个人也与两个人一样的需要一个可安置她私有的财富,物质的,或者精神的,那么一个安全而安静的地方。比如,也给她评一个五好家庭,因她(他)生活得快乐,不损人利己,不妨碍别人,而工作得努力又见效。我们自己早已透彻了。却偏偏、独独不让她也透彻。我们非要断定她是不幸的,倒霉的。我们无法尊重她的家庭,我们早已将她否决掉了,我们否决了她然后再来恩赐我们的同情,而他们又常常是很不坚强的,常常为之所动。并且,他们觉着如自己再固执下去便要辜负了大家,他们好像是为了不辜负大家而改变生活,他们肩上负了对大家的责任和义务似的。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都负了大家的责任与义务,我们向大家负责的生活,独独忽略了为自己而负责。




因为我们是那么关切别人的生活,要从别人的生活中找出例证,参照与证实我们自己的生活;于是我们便也须为别人的观瞻而生活,极力要使自己的生活具有成功的参照性。我们互相窥探着,互相关切着,互相为了对方建设家庭。久而久之,幸福这一个字眼便叫我们所有的人都觉得虚无缥缈不定。我们要从别人的态度中去寻找幸福,而我们又一无左右别人的力量,于是,我们便永远被动了。我们被动着生活,寻找幸福,我们常常寻找不着,因我们出发时就迷了路。而我们本应是自己觉得幸福便是真正的幸福的。我们本应摒除了一切沉重的杂念,潜心潜意地寻找快乐的人生,建设快乐的家庭。当然,我们很难将我们的愿望,我们的理想完全彻底地还原成朴素的原形,因我们生活在一个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上万年上亿年的世界与人类之中,我们只可能在这个已经失了朴素的嘈杂的纷乱的人世上,尽力使我们的感觉少受凌辱,少遭谬误。


说到此,我依然无法回答这一个永远的问题——如何建设幸福的家庭。我只可说,为了顺利地解答这艰难的问题,我们要尽可能卸下负荷,轻装上阵。因我们已陷入了圈套,切不可再自找额外的烦恼,格外的自我纠缠,而“越陷越深”。


(摘自《疲惫的都市人》,并收录于《读者参考》8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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